黄昏时雷声把他惊醒 风吹打着木麻黄

波兰旧居

如果是Charles和Erik一起 在波兰归隐山林。

 

公园

Erik站在下沉式公园沉一角,对他而言,这个因为游人稀少而日益荒废的小地方,除了保有供路人休息双腿的基本职能,还能以它满载的往日倒影,为他在记忆中保留一小块色调饱和的湿地。

视野的西南方向是一片沉闷的灰黄色,黄昏把榉树和松树的阴影拉到远处的花圃里,花圃里的红花早已垂萎凋零,枯黄的花瓣落在干燥的土里,只有挂在枯枝上的部分还倒映着它的全盛时期。

而就在这个角落,就在今天,就在Erik期待着有什么东西能解决自己干渴的无所事事时,Erik看见了阔别多年的Charles的背影:那个形状映入Erik的视线的瞬间,一种直穿胸腔的震动从脚下升起,沿着脊椎蔓延到头顶,让Erik在一瞬间产生了一股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

三分钟前,Erik低着头,翻看着当天的报纸,一路顺着公园漫步。在一串毫无道理的台阶前,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亚麻色西服外套的身影透过报纸的边缘,迎面从台阶上走了下来。那身影的阔别多年的熟悉感在像一列脱轨的车般撞上了Erik,他连忙拿开报纸,但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个刻意低垂着脸的身影,踩在台阶上的脚却一下滑空了。Erik心中大喊不妙,往前踉跄了两下,险些摔倒。

这时候,他看到了一双手——细白柔软的一双手——匆匆伸向了他,Erik勉强维持着平衡的双手连忙伸向了它,但碍于哗哗作响的报纸,两只手堪堪擦过了,仅仅手背轻轻摩擦了一下。等Erik的脚终于找到台阶重新稳定好自己后,对方已经走下了台阶。

Erik回身张望他,却仍然没有看清,两人擦肩而过,Erik穿过了那几重树影架构起来的命运之门,而对方也走入瑟瑟的风里。

这种剧烈颤抖着的痛苦揭露了这个男人脆弱的本质。一个从他身边跑过的黑发男孩停了下来,看了他一眼,似乎犹豫着想搭腔询问,但他又转过头跑开了。

但那种贯穿脊髓的巨大悲恸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夹裹着讽刺的遗憾,就像王尔德式的丧偶症候群,多病,魂萦,对悲喜剧式生活的全面厌倦。唯一能唤醒Erik感情的就是那种重温旧日时的脉脉温情,但是如今这种温情也已经退化到只剩下它最无益的部分,神经质的反应。

对于一切期待着一个感人重逢的听众们,如果你是个无神论者,Erik可以负责地告诉你,眼前最多只是个像他的背影,褐色的卷发在阳光下像蜜糖变成暗淡的金色,浅色棉布衬衫和柔软的针织开衫,衣领和头发间,是一小片乳白色的脖颈,基本上是那种每次走在街上总能够碰见一个的形象。当然,有那么一个阶段,任何一个在外观上具有共性的人都像他。

唯一使他区分于Charles的就是他腰下的部位,Erik的Charles坐着一架金光闪亮的轮椅,而他的腿还健全。Erik走过去,站在这身影更近的身后,却无意唐突跑到对方眼前。

Erik不禁想,如果刚刚自己抓住了对方,自己是否能够通过手掌的触感辨认出它归属。他不敢确定。他唯一能确定的是Charles不会再回到这座偏僻的寒冷小镇了,至少不是在这个刺骨的季节他花了一年才认清这个事实,这种认识清楚又根深蒂固,让他连连期待的火焰都无法再度点燃。他不会被对方与Charles之间的任何区别击碎幻想。

Erik没有幻想。

……

在失恋问题上,几乎所有人都会告诉你,无论你多伤心,都要保有尊严。

 

所以,时至今日,Erik没有人可以挂念。

Erik曾经有Charles,但他离开了这里。最初一段时间里,邻居们以为Charles是到南方的故土去度过漫长的严寒。这的是个好理由,他们始终以为Charles来自南方,因求学独自住在波兰寒冷的冬天里,他腿上的伤使他难以熬过北部的冬季,到了深秋,他就要坐在轮椅上,用一条厚厚的毯子苛求一点温暖。

可惜他的腿伤和冬天毫无关系。对于Charles而言,篡改别人的想法就像修改自己的日记一样容易。波兰是个不使他们遭罪的城市,他们曾经愿意为厮守在这里付出一切。

所以当然不是因为腿。Erik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关于Charles的一切,直到Charles离去。

一段感情的破裂正如两片缓慢蠕动着离开彼此的大陆一般,充满了上下翻腾的海水、蠢蠢欲动的岩浆和其他更为漫长、更为深刻的不可抗的力量。比如该死的迷信的星象。

 

接连几天Erik都没有再去那个公园。重逢的喜悦和痛苦令Erik感到恶心。但一个闲人总要在这巴掌大的城市找些消遣,几天过后,Erik就又往那里去。出发前,Erik围上了厚厚的围巾。围巾下的世界十分温暖,在你不想说话时,可以把需要遮掩的部分埋在里面。

岁月还是让Erik摧眉折腰了,曾几何时,他还是个不畏风寒的年轻人。

天气依旧冷,公园里有几个人牵着狗走着来去。Erik坐在台阶上,往四下望,没有一个眼熟的身影。

远处的风贴着地面向Erik吹来,带来一阵潮湿的雾气。他往有风的西南方望过去,这是个冷清的下午,无人清扫的落叶呈现出一片悲哀的枯黄。底层的叶子被上面的压住,潮湿地泡在一片水汽里,生出些稀稀拉拉的黑色斑点,风把它们卷起,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在Erik空洞的颅腔里不断骚动。让他怀疑有人钻进了自己的意识里。

我的老朋友?

Erik试探性地在脑海里发出声音,他的脑袋冲着地面,等待着回应,但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声音。他放弃了。

过了一会,他把手翻过来,盯着自己的手掌。一道深深的疤痕贯穿整个右手,像是多出的一根掌纹。这是在在钢铁厂工作给他留下的唯一痕迹,手心上曾经的一层厚茧已经软化消退了,只剩下这块伤疤留在这里。

右手被机器拦中砸开的那天,他裹着纱布回到家,Charles已经早早从图书馆下班,正坐在桌子前背对着他读书。Erik进门后,他便合上书转过身来,见到对方手上透过纱布的血红色,Charles一时间大惊失色,他撑着把手,本能想要立即赶到对方身旁,却情急之下差点从轮椅上面摔下来,最后反倒是Erik慌慌张张地赶到他的身旁。

此后,Charles抛弃了那些实在生活的言论,反倒经常因为他不愿动用变种能力而责怪他:“Erik,你可以利用你的能力来控制那些机器的。”

Erik无所谓地拒绝了,他早已接受了Charles老派的说法,对于脚踏实地的隐逸生活而言,使用变种能力谋生不过是耍小聪明。他渴望平静,他愿意整夜把脸埋在Charles温暖的双手后面,感受那片平静的黑暗。

在那些与大机器打交道年头里,他的手心在工作中磨蹭得发黄泛灰,很多油渍和污垢都存在指纹间,渗进了皮肤里,无法清洁干净。于是,Charles无处抒发的寂寞母性便悉数发挥在了Erik双手的清洁工作上。

Charles在图书馆的工作闲适怡人,清洁问题当前,他就把空闲时光花费在了钻研清洁剂里,Charlse每天上班都会路经这个公园,他喜欢在在里拔些青草和野花带到工作的地方,闲来无事便捣成绿色或者褐色的泥,再把这些泥装在罐子里,下班之后,把它敷在对方的手心里。他本意是发现某些杂草不为人知的清洁功能,到最后,却只能把Erik的双手折腾得黑里泛绿,绿里带黄,更像是一个乡野鄙夫的双手了。

那双手重叠在Charles乳脂样滑嫩的白皮肤上时,多少显得有点粗野。

但是在情事方面,Erik的确不是算是急性子。

Erik盯着自己的手心,一只鸟突然从某个树枝上飞下来,像石头一样坠落到Erik眼前的褐色落叶间,对鸟类的厌恶使Erik从漫无目的地闲坐中恢复过来。想到这样呆坐根本没有任何意义,Erik加快脚步回到家,独自一人呆到晚上。

 

小屋

不再工作后的每一个早上,Erik仍然沿袭了工作日的作息,早上七点醒来,规矩得如同身负重任。除此之外,他的作息乏善可陈。醒来之后的,他也不作动作,或许对着窗户瞪眼睛。就像今天一样,今天也是个如同每天一样的萎靡的早晨,Erik躺在吱呀作响的老床上,并没有立即起床,窗外苍白的太阳从窗外凋零的植物间堪堪露出一个暗淡的半圆,从金色的薄薄的云层间显露,像一片金色的薄薄的指甲。

他站在窗前对着那片太阳,想到了《曾经与未来之王》,离开学校之后这本书就被遗弃了,多年后的此刻,对文字的渴望忽然攥紧了他。对于独居又嫌宠物吵闹的人而言,似乎只有书籍可以聊以解慰。

于是在这个令人心碎的春天,在莎士比亚书店——你就说是命运使然吧——书架的背面,Erik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与公园里的身影一样,与青年时候的Charles一样:笔直地站着,背对着Erik,栗子似的卷发蹭着领子,浅色的上衣软软的,整洁又干净;Erik差一点就走上前去,把脸埋进他那散发着干燥馨香的——温热的身影里。

Erik站在书架前侧着头看着他在另一侧的背影,突然,那个身影转过身来,Erik吓了一跳,连忙随手抽出一本书来低头翻看。Erik总感觉他注意到了自己,紧张得颈椎发麻,抬不起头来,就只好低着头,肩膀僵硬地等待那个深色的身影从身边走过去。

在对方带来的一阵轻微的风和毛料衣物里干燥的味道完全消失在Erik身后,门开启又关闭的声音消失不见后,Erik完全失去了再去看这些书的欲望,他夹着那本随手拿到的书草草去结了账,推门走出了书店。

拿着书走出了店门,前后都不见那个人的踪影,Erik就心不在焉地沿着街道逛了起来。

小城镇的街道几十年如一日。Erik不免又想起那个令人心碎的春天,两人刚刚搬到波兰的时候,他们一遍遍沿着这些大抵相同的道路来回走动,有大把的时光可以荒废。一切笼罩着冷雾的美景都还令人感到新奇。路边的树梢间闪着喜悦的光辉,清风与絮语像一团凝结薄光的水雾,Charles的嘴唇,稍薄又肉感十足,像两片被揉成一团的花瓣,带着甜美的汁水和温柔的馨香,这些遥远又充满光泽的回忆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倒退,轻轻地融进一个异常温暖的清晨。

不在Charles身边的时候,他总违心地希望随便找到一个可以读心的人,既不担心对方恐惧暴戾的自己,也不害怕对方爱上自己美好的情人,他只想把对方迎入自己的大脑里,好给这些褪色的回忆重新上上色,把它们挖掘出来,让他闲来无事的时候可以对着窗外的一截老树,嗑着这香甜的旧梦,坐上半天。

 

就这样,直到走回家,Erik才意识到自己买错了东西。

这片被遮羞的叶子是一本黑色装帧的短篇小说集,出自约翰·康奈利之笔,可惜Erik对他的小说毫无兴趣,但既然Erik把它带了回来,就没有道理弃之不理。

书里一个故事是妖王的传说,大概讲述了主人公幼年时期家乡附近森林里的怪谈。有关夜晚森林的事,无非是丛林里亮晶晶的眼睛和阴影里的窃窃私语。黑漆漆的月光穿过厚实的树叶,朦胧的光晕里隐约可见一片迅速飞过的身影,然后是压低的喘息——呼哧,呼哧,呼哧——步伐飞快地穿过树叶和黑绿的灌木丛,一片晦暗的光斑飒飒作响。

Erik只读了一个故事,便把书抛到一旁不理。这类型的书实在是Erik顶不感兴趣的类型。Erik既不相信因果循环,更不相信神鬼回魂,现在的他倒是情真意切地希望这一切存在。

这么想着,阳光毛绒绒地落在Erik身上,他仰面坐在在吱呀作响的藤椅上睡了过去。在梦里,他重回了那个阴暗的林中小屋里。

 

在波兰定居后,两人在较为僻静的郊野地区定居,现在Erik仍然这里。

从小屋向东望去的不远处,是一片颜色暗沉的树林,在这里有Charles的最爱,享用不尽的富有风情的北欧风光。在一片稍微潮湿、阴影垂直的树林里,高大的树冠遮住天空使人无法分清方向,但又刚好留下一点的阳光,使你可以在漫反射留下的灰色光间辨别出身边的草木间一簇簇晦暗的白花的颜色,它们含苞欲放的后嗣们被厚重的露水压弯,一半的枝叶沉到了水里。这片水属于一条更长,更清澈的溪流,溪流的水道被早已落叶阻塞。

这一切都像希施金笔下的某幅画卷一样静悄悄地在你眼前展开。

溪流一路往前走,在一个木头搭建的简易房子旁拐了个弯,绕到了地底深处。这个房子是Erik在一个夏天搭建起来的,只因为Charles曾说想在窗户外看到阳光透过树丛的窗景。时至今日,这里早已无人探寻,已经成了野兔小鹿之类杂兽的闲居处所。

Erik和Charles一直钟爱这片树林。曾有一次,两人靠在河边的榉树下读书,正读得入迷的时候,树丛后面传来了奇怪的窸窣声响。事先应有说明,这个居所是十分偏僻的,附近从来无人路过,绿色的阴影间,除了间歇的鸟鸣,大多时间只能听见风撼动小树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起初Erik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但是Charles突然顿住了动作,把书放在腿边的草地上,像一只警惕的鹰隼直起脊背四下张望,这种滑稽的紧张把Erik逗笑了,但是很快,Erik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昧:Erik竟以为这里和那个一百公里外死气沉沉的小城市一样安全无虞。

Erik回头望去,以为草丛间的动静最多不过是只兔子大小的鼷鹿,但随后草丛抖了抖,从中露出一双长了深褐色的眼睛和一对坚硬的短角。

那是Erik第一次见到野牛,Erik曾在电视里看到过这种群居种族,它们们的剪影带着一层金色的毛边,从夕阳的草原上缓步踱过,尾巴在身后富有节奏感地甩来甩去,这种场景通常伴随着悠扬的音乐,意图为满心欢喜的准观光客们营造出一种闲适的假象。那可和现在的场景完全不一样。这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如此骇人,Erik不敢说这群与西班牙壮汉搏斗的素食者们是否在观察怎么才能快捷方便地从Erik的脖子上扯一块鲜肉下来。就在Erik们的目光相遇的瞬间,它突然拱起小丘似的肩膀往草丛外冲了过来。

Erik来不及环顾四周,这是片树林,附近的小屋里只有木材搭造的简单器具,他一时间来不及反应,只得咬牙一挥双手:一根银光闪闪的金属条从这庞然大物的身后猛然穿入,像一根投入水中的匕首般从它粗壮结实的短颈刺入又穿出,然后带着血淋淋的红光忽左忽右地浮在半空中。

这稀有的野兽发出了一声断续的喑哑低鸣,往前扑了一步,不声不响地倒下了。

Erik松了一口气,倒在地上,他第一反应就是转过头,看向同样瘫倒在地的Charles。对方侧躺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把自己撑起来,白色的衬衫上沾满了湿漉漉的褐色泥土,这其中说不定还有动物们的排泄物。他在这片泥巴间翻了个身,一只手向身侧平伸出去,一只手挡住眼睛,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轮椅歪倒在一边,一个轮子已经不见了。Erik看了看轮椅,又看了看半空中漂浮的着的金属条,也哑然失笑。两人躺在镶着腐叶的土地上哈哈大笑,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他们笑盈盈的眼睛彼此对视,Erik站了起来,递出一只手,把Charles也拉了起来。

“你刚刚杀了个珍稀动物,”Charles靠在树上,一本正经地说,他的蓝眼睛里还闪动着欣快的色彩,仿佛刚刚的事情令他品尝到了趣味,却没有一点惊悸。

Erik一边修轮椅一边笑,短短几秒后,Charles便被他拦腰抱回了轮椅上,书页翻动的声音再一次与树叶摇曳的响动揉在一起,一切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在屋外站了许久,傍晚的阳光光辉暗淡,把一切景色镀上一层枯萎的橙黄。夕阳把这巴掌大的地方渲染成秋天最为荒废的地方这个屋子的东面,还是那片树林;住所的西面,则是一片矮草遍布的平原,平原的尽头,一片青灰色的群山若隐若现。

平原上没有动物,花也稀少,远远孤零零竖着一棵树,就像普通人间的蓝皮肤变种一样显眼,久而久之,这种显眼就显得有点孤单。Charles一直想只狗,但是Erik坚持“屋子里除了你不想有别的声音”,事情便一直搁置,但Charles从没有打消过这个念头,甚至连名字都已经取好了——“就叫Raven”——只待Erik松口的一天。

一阵辛酸忽然击中了他。

Erik在屋前呆立不动,只顾着渴求这种辛酸的脉脉温情。

 

餐馆

Erik从地上捡起书,着地的那页被压出了褶皱。

他花了好一段时间来确认自己当下所在的位置,睡醒之后的愚钝感还在侵蚀他的脑子。一束光穿过落地的玻璃窗打到了他眼前的盘子上,盘子里几块带着白色光泽的圆形堆积在一起,散发着温热的香气;白色盘子的下面,是一张白色的桌布,平滑的经纬倒映着闪闪的白光;这张桌布盖在一个普通大小的单人餐桌上面,这个桌子上除了他的盘子,还有一束橘红色的花。

Erik坐直了身体,把书放在一边,把盘子上的刀叉对准了盘里的冷炙。

他坐在一家安静的餐馆里,这餐馆是他来到波兰之后最喜欢的,是一家地道地忠于德国气质的料理店。店主是个严肃的单身女人,行事热情,绝不会允许你对她的料理精神有任何质疑。如果你坐在一个板凳上吃她的黑森林火腿,说不准她会撤掉你的盘子;你也千万不能把她送给你的酸菜剩在盘子里:那是她认为的最合理的菜量,她认为正宗的食客应该会需要得再多一点。

Erik像以往一样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午的太阳带着这个季节惯有的愚钝,微弱的热量敲打在带窗帘的落地玻璃上。Erik在一片暖洋洋中睡着了。在一片香甜中——水果排和白香肠是他在这里最喜欢的搭配。在这种香味中睡着的梦是美的。与香气浓厚的黑森林火腿不同,白香肠有着轻微酥脆的薄外皮和柔嫩的馅料,几乎不可察的甜味有着厚实的存在感。肉质的口感十分油润,但并不腻人,油水中轻飘飘的,薄薄的香气在口腔中慢慢溶解,就好像它不再是某种气体,某种触觉,而是一些稀薄的颗粒——这种香甜中的梦也舒适。

Erik可以感觉到,近年来自己白天的嗜睡情况越来越严重,与此对应的是夜晚睡眠的缺失。Erik昨夜失眠了,最后一次望向窗外的时候,在灌木与低矮的别墅间依稀可以看见云层青色的边缘,那时候他还醒着。 他在一片朦胧的晨光中想道,自己混乱的内心生活终于折射到了身体状况上去,每天都是如此,似乎在这种自嘲和痛苦中,他才能坠入睡眠的黑洞。但昏睡的感觉如此舒适,白日的瞌睡暖和而带着香味,他像陷入沙发一样陷入了这安适的陷阱里,成为了自己年轻时候最不屑一顾的人。

 

房子

一个精神爽利的上午,料峭春寒,Erik回到树林里,一路往深走,去寻找隐藏在树林间的小别墅。太久没有拜访,他已经忘记了小屋的位置在哪里。

快到中午时他才找到那个笼罩着潮湿绿色的旧居。由于多年无人问津,别墅的小径上已经堆满了腐烂的落叶,屋门上的锁已经生锈,早已被破坏了,房子侧面的墙壁上攀附了半墙的藤蔓植物,一些昆虫的尸体挂在树叶之间,在这新生植物还未勃发的寒冷季节,一切都呈现出一种掺和着黑色和灰色的黄绿色。

Erik绕着房子走了一圈,从一个破碎的窗户钻了进去,入侵者不知是人是鬼,但对方显然没能从屋子里得到想要的东西,并不是因为盲目的自信和推理,而是因为屋子里除了那些笨重的积满灰尘的家具,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拿走的东西。

他在潮湿的客厅坐了一会,双手放在膝盖上,对这个屋子客客气气。逐渐唤回对环境的记忆后,Erik从角落里了找到一个缠上了蜘蛛网的笤帚,在屋子里清扫了起来。但是很快,不知道是这阴冷潮湿的空气还是因为空气中腾起的灰尘,一种虚弱感攀上了Erik的脊椎,Erik渐渐变得头昏脑涨,抬不起头来了。Erik抬起头,用笤帚支撑着自己休息了一会,但是那种感觉在很久之后仍旧没有消散,Erik便放下笤帚,重新坐回了沙发里。

Erik忽然听到了一种低声细语的细微动静。他猛地站起身,不顾头晕目眩,慌张地四下张望,然而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的影子。Erik穿过客厅,登上阁楼,那里依旧没有人。于是Erik转身,再次迈开腿,在分开脚步,朝下一阶楼梯走去的时候,Erik的左脚拌在了的右脚上。

接下来的一连串事情可以用"急转直下"来形容。一时间,Erik的视线中地覆天翻,伴随着从身体各处传来的钝痛和刺痛,他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便从楼梯的顶部滚到了底层。Erik在一片湿漉漉的绿色中试着爬起来,但是动弹不得,后背传来的刺痛告说明他的脊椎已经断开了。就好像Erik在海边把一枚子弹弹进了Charles的脊椎里一样。

 

死亡

Erik忍耐着脊背上传来的疼痛,不再试图四处张望,一动不动地仰躺在楼梯的底部,视野里是一块阴影中灰色的天花板。

这时,那种骚动再一次出现了,楼梯轻微的震动感穿过了Erik的衣服,到达了Erik苍白的皮肤上面,然而Erik动弹不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地震的先兆吗?是无人看管的恶猫?

不久后,在Erik逐渐缩减成了一道缝的视野里,一张脸探了进来,非要霸占Erik这最后尚存的一息,Erik强作精神,把涣散的视线重新聚集成一束,果然又看见了那双善意耿直的蓝眼睛。

他盯着Erik,Erik盯着他,Erik不再闭上眼睛了,下一个眨眼,他可能就像突兀地出现在公园里一般,又突兀地消失。这短短的几次相遇里,Erik始终都清楚地知道他是谁:一个孤独而悔恨的人在最后的岁月里所能创造的最完美的幻影,一些被扭曲的泡沫,一片一摸就碎的枯黄的叶子,一个在垂暮之年悄悄升起的金色的终点的标志。作为一位风烛残年岁的老人,看见些怪力乱神的倒影并不令人感到吃惊。

 

Charles死于几十年前的一个意外。一只熊或者随便一头猛兽,Erik不知道,他找到Charles的时候,现场只剩下一个血迹斑斑轮椅,一只鸟栖在Charles曾经的位置,见到他赶来,马上飞走了。

那天晚上Erik没有回家,他不记得自己去了哪里,只记得是个遥远的城外,一个酒吧或者是一个俱乐部,随便一个人声嘈杂,可以隐藏他的地方。Charles以为他在树林的木屋里,就独身前往。

那个白天,Erik提前下班回家,看到Charles手指抵着额头,望着窗外,自顾自地笑。见到Erik回来,他吃了一惊,连忙收回了手指。

“你在看谁?”Erik有点意外,自从为两人抹去回忆遁往鄙陋的乡野之后,他一直都没有再用过能力——在Erik知道的情况。

“没谁,Eirc。”Charles笑了笑,这笑容在Erik眼里看来可不太自在。

“你藏不住秘密。”Erik挤出一排牙齿,威胁性地开着玩笑。

“家那边的人。”Charles说着,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Moira,我刚刚得知她有孩子了,很好奇。”

Erik愣了一下,哈哈笑了两声化解尴尬:“哦,是吗?”

 

那双眼睛盯着Erik,Erik想,断裂的脊椎不会很快地夺走你的生命。

好在Erik并不怕这短短的煎熬受罪,它留给了Erik很多时间去回想事情。可惜Erik并没有更多需要回想的东西。他只想Charles。

可惜他年迈的血液已经不再那么热情地奔流了,他的回忆也已经磨损,他无法用语言描摹Erik那令人心痛的美好的青年时代。

Erik躺在地上。路过的老鼠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也是不屑和怜悯。但是Erik并没有看到这触须颤抖的小东西,他的眼睛里倒映着另一双眼睛。那双属于Charles的,但不同于Charles的,年轻的,健康的,宽容的眼睛。Erik双满载着皱纹的浑浊双眼发干发涩,但他不愿意眨眼。

他再也不会眨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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