氯

 

 

我摇着Dustin的胳膊，一个巨大的金色的星星从窗边掠过了。Dustin笑着摇摇头，腾出一只手揉了揉我的头，Chris的声音从我的头顶响起来，说：“爸爸在开车，别打扰他。”

我点点头，靠在Chris的怀里。窗外又是一颗星星。车子在圣诞节的夜晚穿行，由金色、绿色和红色漆成的巨大的明灯和星星像是陨石一样，静止不动地悬挂在我们的头顶，仿佛一张嘴就可以把车子吞下去。稍远处黑色的天空上，真正的月亮像是掉在了一个小泥坑里。我感受到环着自己的手臂收紧了一下，Chris靠在我耳边轻轻说：“真好看，是吧？”

车载电子表上的时间逐渐靠近七点，电子导航的屏幕显示路程已过半。我们的车子在一条条街道上穿行，奔向那位Eduardo Saverin家，像是几个探险家试图越过一丛丛灌木，去往树林深不可测的那头，敲响一个燃着夜灯的小房子。

我仰头问Chris：“Eduardo Saverin是谁？”

Chris沉默了一会。

“他是我们的好朋友。”

“但我之前怎么没有见过他？”

“……我们已经有几年没有见面了。Eduardo叔叔很忙……而且我们之前有过一点小矛盾，那之后就没怎么说话了。其实这还是我们几年来第一次再次通信。”

我点点头，其实没太听懂，但永远也不要告诉大人你没有听懂他的倾诉。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我又问。

Chris又沉默了一会，开始说起一串长长的话，我并不知道这个问题会得到这么长的回答。他说，他、Dustin、Mark和Eduardo是大学的同学，在Mark还没有着手创建Facebook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Mark和他的关系最好，是一个人不见的时候，只需要到另一个人那里去找的那种好。后来Mark开始建立Facebook，作为富商之子的Eduardo自然而然就担任起了财政官的职务。在Facebook的成长过程中，有那么一段时间，事情变得不太令人愉快——可以说，很不令人愉快。最开始是因为广告位……

窗外的灯光连成一片毛茸茸的线，又渐渐地变成了一串跳跃的小羊羔。我靠在Chris的肩头，睡了过去。

 

车子停下了下来。我被Chris开门的动作唤醒，以为是到站了，连忙用手胡乱拍了拍这一路下来乱糟糟蓬起来的发型，抬起头却发现车子停在了一家甜品店前。

这家店号称有着“全国范围内最好吃的姜饼”，一张银光闪闪的牌子故作低调地挂在墙上，写着“年度十佳甜品店”，时间已经是七年前了。这至少说明这家店历史悠久，起码有了八年的姜饼制造经验。

在买什么味的姜饼的问题上，Chris和Dustin犹豫了一会。我忘了戴眼镜，费劲地读着远处墙上写的字。

“奥利奥碎姜饼。”我说。

Chris摇了摇头，说：“你选的这个味道，后面没有标小皇冠。”

什么叫没有小皇冠？我重新看了一眼菜单，发现有的甜点后面的对应着一个黄色的小标志，它们太不显眼了，就像埋在沙子里的水晶粒。

“为什么要有小皇冠？”我问。

“因为不那样的话，Mark可能会觉得你吃了亏。”Chris说，“大学时候，我们四个常来这家店，Eduardo就曾经因为点单的时候没有选择有小皇冠标志的选项而和Mark斗过嘴。”

“那也不算斗嘴吧。”Dustin插嘴道。

Dustin说，那时候Mark和Eduardo刚结识不久，他们四个来到这家店吃甜点。那时候，这家店在整个哈佛都出名，买东西的时候总能遇见认识的人，但对他们四个而言，那次光顾则是他们的“本店第一次”。Eduardo点了一个蓝莓派，Mark见了有点惊讶，问他，你为什么不点前面带小皇冠的啊？

“那代表不了什么啊。”Eduardo似乎觉得对方的问题没有道理。（Chris配合地模仿着另一个人的发音。）

“可是一般这种都是代表作，比较好吃，不是吗？”（Dustin惟妙惟肖地学起了Mark。）

“有的店那些所谓的推荐都是没人吃的积货。”（说到一半，Chris笑了起来，我便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学Eduardo还是在自由发挥了。）

“这种肯定不是，因为这菜单都=已经很久了，都起毛边了，而且它们这种店铺又不在景点里，期望回头客，肯定不会推荐不好吃的东西。”

后来呢？

Dustin说，这两个成为了朋友。

为什么啊？

因为蓝莓派真的不好吃。

我看着Dustin和Chris扮演的Mark和Eduardo，又看了看菜单上打印出来的东西，最后选择了带着小皇冠标识的奶油千层。

Chris笑了起来。

 

稍晚的时候，我们到了Eduardo的家。在这边，人就少了很多，月亮糅着面包屑似的光辉，星星发出海浪的声音。不远处，Chris指给我看的窗子里亮着橘黄色的灯。

Chris把我从怀里放在地上，把敲门的重任交给了我。我敲敲门，没人答应，我又敲了第二下，一阵跌跌撞撞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过来，门开了。

“抱歉抱歉，我在厨房摆盘，没听见。”这样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把手里端着的甜点举过头顶，大声地问了一句好。我的双手挡住了视线，我看不见Eduardo的脸。

一个有点惊讶的笑声响了起来，紧接着，我手上的东西轻了，一双手接过我手里的包裹，顺便拍了拍我的头。我放下手，抬起头看着这个初次见面的高个子。他个子很高，大概得有三米，头发光亮，眼睛很大。我不禁想，他的脸离我这么远，眼睛仍然这么大，那他的眼睛可能得有鸡蛋这么大。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孩子吗？”Eduardo把我抱起来，我俩的脸平齐了。我不由得伸出手贴在他的眼睛旁，比划着他眼睛的大小。他笑了起来，几条细细的纹路从眼角蔓延开，他攥住我的手，对我身后的人说，“他可真可爱。”

说着，他抱着我往前走了一步，轻轻拥抱了Chris和Dustin。

“你好。”他们说，“好就不见啊，你是不是长高了。”

 

我侧过头看他们，每一句话都在黑夜中留下一片白雾。

几年不见的人应该说些什么呢？

 

我们进了屋子，坐在餐厅里。几道菜摆在桌子正中央，甜点把它们围了起来，我移开视线，盯着电视机里一个金色头发，正在唱歌的青年男孩。

Eduardo坐在了我们旁边。他长得很好看，头发梳得整齐，衣服上没有一点褶皱。我看着Eduardo，指着电视里的人对他说：“他长得像你。”

我觉得这样说他会高兴。他果然笑了起来。

他们轻声聊天，我又开始昏昏欲睡。这是一场持续了三百年的瞌睡，当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时候，我正躺在Chris的怀里，桌子上的甜点还剩下三分之一。

这阵敲门声打断了三个人的对话，他们互相看了一眼，Eduardo站起来走去开门。

“Mark来了。”Chris小声对我解释。

我转过头看向门口，Chris拍拍我的屁股，示意我和他一起去门口迎接。

Eduardo转动门把手。

门外，Mark站在冷风里，鼻头通红。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Mark穿西装。他的打扮看起来像是Eduardo稍微矮小一点的倒影。

“看看这身打扮。”Chris笑了起来，拍了拍Mark的肩膀，“你真穿上了啊？你连新闻发布会都不愿意这么穿。”

Mark看了Chris一眼，没说话，他举起手里的盒子，说：“大菜准备好了，你们把我堵在这里干什么，怕菜不凉吗？”

Dustin笑着接过了Mark手里的盒子，但是没一个人往屋子里移步。这里有点冷了，我只想走回温暖的屋子。

Eduardo眼睛亮亮的，紧紧地盯着门外的人，他是我见过的最喜欢笑的人，刚刚在屋子里的时候他一直保持着嘴巴微张的微笑姿势。但现在他没有笑，他表情变了，炯炯有神的眼神像是一对小小的钉子，在月亮白色的光辉下闪着光，盯着Mark。我不禁为Mark担心起来，因为看Eduardo的表现，他很有可能还在为甜点店的小皇冠事件而心怀怨念。

Mark的耳朵有点红了，外面的风很冷。他伸手抚平了衣服的下摆，眼睛看着旁边的一棵树。

“你穿这身很好看。”Eduardo清清嗓子，说话了。

“是吗？”Mark回答，“谢谢你没有嘲笑我。”

Eduardo忽然把手伸向了Mark的脸，他把十指插进对方的头发，轻轻梳理了一下Mark头上细细的小卷。

Mark的肩膀僵硬了一下，Chris咳嗽了一声，Eduardo猛地收回手。

“好冷啊。”我嘟囔了一句。

Eduardo低下头拍拍我的肩膀，说：“叫他们带你进去看电视吧。”

“那你呢？”

Eduardo笑着摇摇头。Chris一把捞起我，抱着我往里面走。门在我身后关上了。跟在我后面的Dustin转身转得太着急，一个踉跄把车钥匙摔出了口袋，于是两盏车灯忽然点亮了窗外的影子，仿佛整个夜幕忽然都明亮了起来。

Fin

好久不见，圣诞快乐！